200年后的性爱(上)

一.

老师说:两百年前,人们这样的。

男人和女人互相拥抱着。男人的嘴和女人的嘴互相交接,舌头搅在一起,称做”亲吻”。接下来,他们把彼此的衣服褪去,用嘴或手触碰对方的身体,称为”爱抚”。最后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交合,反复运动,由此产生快感。达到高潮后男人射精,整个过程结束。

他们管这种行为,叫”做爱”。

2203年夏天,云是淡灰的一抹轻烟,天空瓦蓝一片。明净如洗的颜色比两千年前还要清澈透明,全不似人们当时推测的那样糟糕无比。可见古人对于他们的后代将如何生活、如何思考完全一无所知。空中飘浮着各式各样的飞行器,密如飞蝗且子弹般来回穿行。二十世纪的古战场也是类似情景。

在研究院八十一楼的演示厅,我和那些装扮得稀奇古怪的傻瓜们坐在一起。面若寒霜,彼此间保持着最远的距离。我们都害了自命不凡的毛病,认为身边的人全是垃圾。一幅巨大的虚拟墙竖立在对面,人类学的老师站在一隅夸夸其谈,中央播放着一部古人的性爱记录片。

虚拟墙上,两百年前的俊男美女们使出浑身解数,大汗淋漓。试图告诉我们那时候的所谓”做爱”,到底是什么事情。可我们全都哈欠连天,无动于衷,眼角偷偷扫着虚拟墙上方的时间,双脚不停地擦着地板,两手在桌上弹来弹去。

我们只盼望这对男女快些结束,测试结果早点出来,我们好回去找自己的乐趣。

渐渐地我瞧出了一点门道。男的试图将做爱时间延长,女的则在尽力配合。照他们这样搞下去,我们几十号人全都要屁股上锡,焊在这里。两百年前的人们肯定吃喝不愁,要不何以有这么多闲功夫玩这种无聊游戏?

我有点心烦气燥,把上衣脱掉扔在地板上,揉揉自己干涩的眼睛,打定主意把屁股焊牢,继续支持下去。

虚拟墙就在这瞬间忽然消失,那对男女此起彼伏的怪叫也嘎然而止。大家初次有了反应,纷纷竖起长颈鹿般的脖颈。老师从研究室里走出来,用手虚指着我的面额:”你留下来,其余的人可以走了。”

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刺在我脸上,我可以听见他们嘴中不停地抱怨,言语毒辣。

“为什么会是我?”我抬起头,冷眼环视着周围的人群。

现在是艰苦的2203年,我每年都在拼命赚钱,每年都赚不到足够的钱。大家从我身旁匆匆走过,片刻消失无踪。演示厅里空寂冷清,只剩下我和研究院老师像两只蜥蜴互相打量。我瞧着他那不可琢磨的眼神,心想此生总算被阳光普照一回,但不知何时能够到手那五万元酬金。

二.

关于做爱这种事,还有很多传说。

传说一是:此乃两百年前人们最喜欢的运动,由此产生了许多科学和艺术。这些科学和艺术在我的虚拟墙里全可以查到。但我懒得去查,现在的人们早就不关心这个,现在他们流行自杀。

还有传说二:并不是随便哪对男女都可以自由做爱。这个很容易理解。我在研究院的演示厅里找到了答案。我通过了,我可以做爱,他们没通过,他们不行。他们很快走掉了,去想其他的方法赚钱。

我还知道,在两百年前,强行做爱是犯罪行为,称为”强奸”。现在没有这个罪名,也没有人愿意去做这种傻事。他们不知道该强奸谁,正如我不知道该和谁做爱一样。而且他们强奸了也没有任何收获,他们没经过研究院的同意。这一点和古人不同,他们强奸是为了做爱本身的乐趣。但我们并不认为做这种事有什么乐趣可言。

走出研究院,心情大好,我伸了伸拳脚,舒了口气,打开虚拟墙呼唤老容。老容是我的”朋友”,由于职业的缘故,最近做了整容手术。原本是老树皮般粗糙褶皱的脸,变成了刚剥开壳的煮鸡蛋,一道皱纹都没有。每一根头发都精心涂上了三种颜色,浮在头上就是一团不知名的水草。

就这么个”朋友”,每年要花去我五千块。我下定决心明年一定要把他辞掉,尽管他尽职尽责,每天都是一副惹人爱的模样。

“有什么事吗?”老容殷勤地说。

“我准备装配一个老婆,你给我一点建议。”

“是这样……”

老容犹豫了一下:”首先你不能看外表,其实那不关键。屁股要大,要肥。腰身粗一点,有两道褶子无伤大雅。脸上要有点雀斑,不用太光滑。鼻子瘪一点,看起来平凡。腿短一些,不占用飞行器的空间……”

我威胁道:”×的老容,你要对的起我每年付给你的酬金。”

老容沉默半响:”其实按你设计的虚拟情人配一个就行了。”

“……这样我还有点兴趣。”

我有25个虚拟情人,第26个还在创造中。在这个方面我是富翁。我是程序员出身,我的虚拟情人比别人多一倍。我设计的虚拟情人不是性感尤物就是人间极品,全部惟妙惟肖,冰雪聪明。老容曾出一千元要求复制一个,但我不想自己的设计向外流传,我宁愿把她们关在我的虚拟墙里。况且他出的价钱实在太低。

我在迷宫般的街道上穿行,找寻回家的快速捷径。我们独住,互不干扰,散落在城市的每个角落。听说古人喜欢多人群居在一起,彼此吵架怄气,还自我安慰说,这就是生活。

他们真是无聊透顶。

时光走到公元2203.人类回归了猎食动物单纯直接的本性,不需要浪费太多言语。我通常只说一句话:”这是我的。”我们惟一的交往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你争我抢。除此之外,互不理睬。

夜幕降临的时候,我有种奇怪的错觉。四周涂上了胶水,干燥凝结成半透明的固体。身体包裹在夜色中,形同巨大的果冻。而无数阴森的狼牙在此刻降临,将我噙在中间,逃无可逃,避无可避。每一块肌肤都忍受着巨大压力。我听见骨骼折断的脆响,一根根,一声声,如割断的琴弦。血液从血管溅出,脑浆迸裂,地上开满了白色的霉菌。我变成被放了气的橡皮人,躺在床上,不能呼吸。

我无法排解这种难言的恐惧,经常辗转失眠或半夜惊醒。为此我买了许多感情撩拨器,用以消除畏怖和孤寂。其中的友情撩拨器,价值两千元,能控制身上32条脑神经。

打开开关,微弱的电流刺激上来,我浑身发抖,双眼泪水充盈。一股暖流从脚底升起,涌向全身。心脏跳动加速,面部滚烫,眼前开始出现万千幻象。我看见和许多人在荒野上一起奔跑、在林中并肩漫步、在圆桌上共进晚餐、在沙滩打闹嬉戏……我愿意为了他们中间任何一位而断去一臂,想要把胸膛和他们紧紧贴在一起。

我激动不安地在家里转来转去,不断缅怀过去,迫切地想做些什么事情。脑海中频繁浮现许多身影,似曾熟悉又模糊不清。就在这时,虚拟墙上出现了需求中心的广告:”您孤独吗?您需要一个真人做朋友吗?您需要切实感受一下友情的伟大。”我毫不犹豫地掏出钱来,定购了一个–这就是老容。

老容的价格是每年五千块,马上要到了续约的日子。近一年来,我每天鄙视他、嘲笑他、咒骂他、冷落他、愚弄他。但他始终宽容地对待我。据说这就是友情的最高境界。

至此我得出一个教训:在刺激脑神经的时候,千万不要干任何事情。当时感觉快意,事后追悔莫及。正如我那刻掏钱租下老容,瞬间身躯发红发亮,环绕着绚丽夺目的巨形光环,以为自己高大无比。三十分钟过后,发现这只是一个彻底的骗局。

冷静过后,一切都是骗局。

五千块的价格实在是高到云里。每念到此,我心若刀扎,总要把老容唤出来,折磨一番方才解气。

三.

我要装配一个做爱的对象,俗称”老婆”,这是我的首要任务。研究院的老师引诱我说,如果我同意娶一个真人,
他们乐意付两倍的酬金。但我拒绝了他的提议。

我不愿意再和真人打交道。若不是签了租约,就算是老容我也会立即退掉,尽管他一直说爱我,视我情同兄弟。而与一个真人形影不离,四周满是研究院的三维录影机,想一想都是难以忍受的事情。

装配中心是一座银白色的建筑,一百二十层,高耸入云。我的飞行器直开到大厅。中心的接待员是一位虚拟的绝代佳人,脸上的微笑永恒又甜蜜。装配中心的虚拟墙足有200英寸大小,可任意变形。中心的接待员站在面前如同真人一般,只是你触碰不到而已。

这个虚拟墙和我的真是有天壤之别。我虚拟墙只有17英寸大,正方形。老容的脸显在墙上仿佛拍瘪了的汤圆,让我看了自尊心大受打击。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赚到更多的钱,把我的虚拟墙弄大一点。这个世界就是这样,总是让你感觉很不公平,却又无可奈何。

“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?”绝代佳人说。

我没理她,伸手在虚拟墙上乱点一气。别墅、游艇、太空船、快感撩拨器、虚拟宠物、电子枪、明星、父母、儿女……从这方面来看,我是个购物狂。但我总买不起我想要买的东西,而且我总买错。我每年的退货费是个极其高昂的数字。

我不要父母,也不要儿女,我对此类产品兴趣缺乏。那是一种奢侈品。老容曾说,只要给他五十元,他就可以帮我查到我的父母是谁。但我确实没兴趣,就算查出来了又会怎样?

即使我知道是谁卖出了他们的精子和卵子,造出了我,换取了一笔费用,我也不可能跟他们瓜分酬金。正如我每年要到试管婴儿中心去献一次精,换点零花钱。但如果有个人跑过来对我说,他是我孩子,他身上有着我的血缘,我只会一拳把他的头打成新做的南瓜饼。我讨厌这个,我不愿和任何人有关系。

“岳父岳母是什么意思?”我问道。

“是妻子的父母,这是我们中心最新的高科技产品。我们可以把全世界最好的岳父岳母装配给您,让您享受大家庭的乐趣。”绝代佳人回答。

这就是有钱人的好处,买了老婆,还要买爸爸妈妈、买岳父岳母、姑娘女婿,可以买一个大家庭。

“让我们用最新科技改善您的生活吧。”绝代佳人说。我听了十几年,这种教条似的标语–“时代发展了,生活质量在提高”,惹得我无名火起。时代发展了几千年,我的生活质量只和口袋里的钱成正比。

我怒形于色,对着她的小腹猛踢了一脚。虽然我踢了个空,但她还是捂着肚子,哀叫不停,眼中热泪涟涟。这个虚拟人的设计实在是妙极。

很快她重新站起来说:”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?”

“我要装配一个老婆,研究院要求的那种。”我感到脸红发臊,很丢颜面,就又对着她的脸上打了一拳,让她捂脸痛哭。这时候,我的虚拟墙亮了,老容找我。和绝代佳人相比,他那一如既往的笑脸仿佛廉价的压缩饼干。

“有什么事快说。”我气喘吁吁。

“你是不是疯了,装配一个老婆干什么?”老容严肃了一下。

“如果我装配一个老婆,政府出五万块。每个月还可以拿固定的补贴。”

“你通过测验了?”

“对。”

“那你应该和我一起喝杯咖啡,跟我谈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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